主要讲述了清代朱孝廉与图画中散花天女的离合，表现了凡人向往奇遇的美好愿望和幻境消失的怅然之情。全文似真似幻，诞而近情，文情并茂，姿趣横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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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西孟龙潭，与朱孝廉（明清两代对举人的称呼）客都中（京师），偶涉一兰若（寺院），殿宇禅舍（chán 即禅房，或称僧舍，佛徒习静之所），俱不甚弘敞（宽敞），惟一老僧挂搭其中（游方僧人暂宿寺院。以僧人悬挂衣钵于僧堂的钩上，故称。也称“挂褡”、“挂单”、“挂锡”）。见客人，肃衣出迓（整衣迎接），导与随喜（佛家语，意思是随己所喜，做些善事。此处指游观寺院）。
殿中塑志公像（指南朝僧人保志），两壁画绘精妙，人物如生。东壁画散花天女（佛经中的神女，曾散花于法会，以著身与否验证诸菩萨、大弟子的向道之心），内一垂髫者（tiáo披发下垂。古时十五岁以下儿童不束发，因称童稚为垂髫。这里指未曾束发的少女），拈花微笑，樱唇欲动，眼波将流。朱注目久，不觉神摇意夺（神情为某件事物所吸引，不能自持），恍然凝想。身忽飘飘，如驾云雾，已到壁上。见殿阁重重，非复人世。
一老僧说法座上（演说佛法），偏袒绕视者甚众（众僧人。偏袒，佛教徒穿袈裟，袒露右肩，以表示恭敬，并便于执持法器），朱亦杂立其中。少间，似有人暗牵其裾（jū衣服的前后襟）。回顾，则垂髫儿，辗然竟去（笑的样子。一作“冁然”），履即从之。过曲栏，入一小舍，朱次且不敢前（zī jū 趑趄，进退犹豫）。女回首，举手中花，遥遥作招状，乃趋之。舍内寂无人，遽拥之，亦不甚拒，遂与狎好（xiá 亲昵交好）。既而闭户去，嘱勿咳。夜乃复至。
如此二日，女伴共觉之，共搜得生，戏谓女曰：“腹内小郎已许大，尚发蓬蓬学处子耶（形容头发密而凌乱）？”共捧簪珥（发簪和耳饰），促令上鬟（huán 旧时汉族婚姻习俗，女子出嫁前有更改发式的仪式），女含羞不语。一女曰：“妹妹姊姊，吾等勿久住，恐人不欢。”群笑而去。
生视女，髻云高簇（形容发髻浓黑如云），鬟凤低垂（凤钗，一种钗头作凤形的妇女头饰），比垂髫时尤艳绝也。四顾无人，渐入猥亵，兰麝熏心（兰与麝香，谓女子所用名贵的香料），乐方未艾（未尽）。忽闻吉莫靴（用一种名吉莫的皮革制成的靴子）铿铿（kēng 声音洪亮）甚厉，缧锁锵然（léi 捆绑犯人的黑色绳索与锁链。锵qiānɡ然：原形容金宝珠玉等声音清脆，这里形容锁链的撞击声），旋（不久）有纷嚣（纷乱喧嚣）腾辨（恣意辩论）之声。
女惊起，与生窃窥，则见一金甲使者，黑面如漆，绾（wǎn）锁挈（qiè）槌（手握铁锁，携带可作捶击用的兵器），众女环绕之。使者曰：“全未？”答言：“已全。”使者曰：“如有藏匿下界人，即共出首（检举，告发），勿贻伊戚（不要遗留忧患。贻，遗留。伊戚，烦恼，忧患）。”又同声言“无”。使者反身鹗顾（瞋目四顾，如鹗之觅食一般，形容目光凶恶），似将搜匿。女大惧，面如死灰，张皇谓朱曰：“可急匿榻下。”乃启壁上小扉，猝（cù 突然，急忙）遁去。朱伏，不敢少息。俄闻靴声至房内，复出。未几，烦喧渐远，心稍安；然户外辄有往来语论者（谈论）。朱跼蹐既久（jú jí困顿窘迫，屈曲不伸），觉耳际蝉鸣，目中火出，景状殆不可忍，惟静听以待女归，竟不复忆身之何自来也。
时孟龙潭在殿中，转瞬不见朱，疑以问僧。僧笑曰：“往听说法去矣。”问：“何处？”曰：“不远。”少时，以指弹壁而呼曰：“朱檀越（施主，佛道对布施者的敬称）！何久游不归？”旋见壁间画有朱像，倾耳伫立，若有听察。僧又呼曰：“游侣久待矣！”遂飘忽自壁而下，灰心木立（原意谓悟道之心，枯寂如死灰，形体若枯木，不为外界所动。这里反用其意，谓朱孝廉意志消沉、失神枯立的形态），目瞪足耎（软）。孟大骇，从容问之。言方伏榻下，闻叩声如雷，故出房窥听也。共视拈花人，螺髻翘然（螺壳状的发髻，这里形容已婚者的发式），不复垂髫矣。朱惊拜老僧，而问其故，僧笑曰：“幻由人生，贫道何能解（僧道自称的谦辞，晋、南北朝时，朝廷定制僧人自称贫道）！”朱气结而不扬（呼吸不畅，形容心情郁闷），孟心骇叹而无主（惊叹）。即起，历阶而出。
异史氏曰：“‘幻由人作’，此言类有道者。人有淫心，是生亵境；人有亵心，是生怖境。菩萨点化愚蒙（愚昧不明的人），千幻并作，皆人心所自动耳。老婆心切（教人心切。反复叮咛，诲人之心迫切，启发学人省悟，寓有慈悲之意，此为老婆），惜不闻其言下大悟，披发入山也（不剃度而出家入山修行）。”
就《画壁》而言，在“亵境”中，人物似乎在尽情享受欢颜笑语，打打闹闹，仿佛“兰麝熏心”；而恰恰在“乐方未艾”之际，“怖境”突降，惊惧、 张皇、局踏、灰心、失落充斥其间，可谓“乐极生悲”。
白话文
江西人孟龙潭，与朱举人客居在京城。他们偶然来到一座寺院，见殿堂僧舍，都不太宽敞，只有一位云游四方的老僧暂住在里面。老僧见有客人进门，便整理了一下衣服出来迎接，引导他俩在寺内游览。大殿中塑着手足都作鸟爪形状的志公像。两边墙上的壁画非常精妙，上面的人物栩栩如生。东边墙壁上画着好多散花的天女，她们中间有一个垂发少女，手拈鲜花面带微笑，樱桃小嘴像要说话，眼睛也像要转动起来。朱举人紧盯着她看了很久，不觉神摇意动，顿时沉浸在倾心爱慕的凝思之中。
忽然间他感到自己的身子飘飘悠悠，像是驾着云雾，已经来到了壁画中。见殿堂楼阁重重迭迭，不再是人间的景象。有一位老僧在座上宣讲佛法，四周众多僧人围绕着听讲。朱举人也掺杂站立其中。不一会儿，好像有人偷偷牵他的衣襟。回头一看，原来是那个垂发少女，正微笑着走开。朱举人便立即跟在她的身后。过了曲曲折折的栅栏，少女进了一间小房舍，朱举人停下脚步不敢再往前走。少女回过头来，举起手中的花，远远地向他打招呼，朱举人这才跟了进去。见房子里寂静无人，他就去拥抱少女，少女也不太抗拒，于是和她亲热起来。不久少女关上门出去，嘱咐朱举人不要咳嗽弄出动静。夜里她又来到。这样过了两天，女伴发觉了，一块把朱举人搜了出来，对少女开玩笑说：“腹内的小儿已多大了，还想垂发学处女吗？”都拿来头簪耳环，催促她改梳成少妇发型。少女羞得说不出话来。一个女伴说：“姊妹们，我们不要在这里久待，恐怕人家不高兴。”众女伴笑着离去。朱举人看了看少女，像云一样形状的发髻高耸着，束发髻的凤钗低垂着，比垂发时更加艳绝人寰。他见四周无人，便渐渐地和少女亲昵起来，兰花麝香的气味沁人心脾，两人沉浸在欢乐之中。
忽然听到猛烈的皮靴走路的铿铿声，并伴随着绳锁哗哗啦啦的声响。旋即又传来乱纷纷的喧哗争辩的声音。少女惊起，与朱举人一起偷偷地往外看去，就见有个穿着铁甲的神人，黑脸如漆，手握绳锁，提着大槌，很多女子围绕着他。金甲神说：“全到了没有？”众女回答：“已经全到了。”他又说：“若有藏匿下界凡人的，你们要立即告发，不要自己找罪受！”众女子同声说：“没有。”金甲神反转身来像鱼鹰一样凶狠地看着周围，像要进行搜查。少女非常害怕，吓得面如死灰，慌张失措地对朱举人说：“赶快藏到床底下。”她自己则打开墙上的小门，仓皇逃去，朱举人趴在床底下，大气不敢出。不久听到皮靴声来到房内，又走了出去。一会儿，众人的喧闹声渐渐远去，朱举人的心情才稍稍安稳了一点。然而门外总是有来往说话议论的人。他心神不宁地趴了很久，觉得耳如蝉鸣，眼里冒火，几乎没法忍耐。但也只有静静听着，等待少女归来，竟然不再记得自已是从哪里来的了。
当时孟龙潭在大殿中，转眼不见了朱举人，便很奇怪地问老僧。老僧笑着说：“去听宣讲佛法去了。”孟龙潭问道：“在什么地方？”老僧回答说：“不远。”过了一会儿，老僧用手指弹着墙壁呼唤说：“朱施主游玩这么久了，怎么还不归来？”立即见壁画上出现了朱举人的像，他侧耳站立，像是听见了。老僧又呼唤说：“你的游伴久等了。”朱举人于是飘飘忽忽从墙壁上下来，灰心呆立，目瞪足软。孟龙潭大为吃惊，慢慢问他。原来朱举人刚才正伏在床下，听到叩墙声如雷，因此出房来听听看看。这时他们再看壁画上那个拈花少女，已是螺髻高翘，不再垂发了。朱举人很惊异地向老僧行礼，问他这是怎么回事。老僧笑着说：“幻觉生自人心，贫僧怎么能解呢！”朱举人胸中郁闷不舒，孟龙潭心中则惊骇无主。两人立即起身告辞，顺阶而下出门离去。
异史氏说：幻象由人所产生，说这话的象是一个有道之人。人有淫心，于是产生了轻慢之境；人有污秽之心，于是产生了恐怖之境。菩萨点化愚钝未开蒙之人，千种幻象并起，其实都是人的心在那里妄动啊。菩萨教人心切，可惜他们没有听从菩萨的话而大彻大悟，披散头发遁入深山。
